安陵嫙子

每个开始,
毕竟都只是续篇,
而充满情节的书本,
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。

【周叶】燕山月 2

肚中已是温饱,桌上唯余残羹剩饭,窗已被推开,灌了些冷风进来,驱散了屋内的人气,周泽楷随意抬了个眼皮,倒是看见了一轮如盘的明月。

片刻小憩,竟是一眨眼便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刻。

他此来杭城,城中客栈还未定下,只怕去晚了,空房已无,小厮已歇,他如此一想,心中便有了定论。

“诶,别急着走啊,”叶修看出了他的想法,“夜游西湖,也自有一番趣味,小周不如一同前往?”

刚开始这人还挺正经,一口一个周公子,结果没出几句,就变成了小周,便是追究,那人也只是眨眨眼睛,一副我就是耍赖的样子。

这是周泽楷最不擅长应对的类型,可偏偏,又让他生不起厌恶的情绪。

“就是嘛,”莺儿掩口打了个哈欠,又是娇笑道,“两位公子既然还有好兴致,不妨泛湖夜游去,奴家都累了。”

“让姐姐累了,是我的过错,”叶修笑着说了句。

这事儿就莫名其妙定了下来,周泽楷也只得点头应好。

“你这性子,可容易被欺负了,”叶修笑道。

周泽楷应声不答,心中默道也不一定。

两人边走出南曲院边搭着话,到点儿该歇息多半是假的,周泽楷往回头望了眼,屋里衣香鬓影,看着倒有几分暖意,不知道是因为蜡烛的燃烧还是窗纸本身偏黄的缘故。

大红色的灯彩被高高挂在姑娘家的门前,精致秀丽,光影衬着底下的名儿,也随之悠悠地转着,自顾自地延绵着蜿蜒成一条火海。

周泽楷不知怎么的,似觉刺眼,看了两眼便蓦得转过了头。

一回头边看见叶修正盯着他看。

“怎地?”周泽楷顿了顿道。

“无碍,”叶修的眼神收了回去,又是漫不经心道,“走,泛湖去。”

这大晚上的,船夫早已收船回家,除去远处的几间灯火通明的画舫,他们这里的水都泛不起一丝波澜,冷冷清清的,也多了点雾里看花的美感。

周泽楷话少,也不去问什么。

叶修非常自然地带着他往湖边的一所屋子走去,彬彬有礼地叩了两下门。

“来啦,”少顷,屋里传出略显苍老的女声来,门开了,“两位公子是想借船?”

大抵是习惯了这样的事儿,他们并未说明来意,老婆婆便已颇为和善地说了出来,叶修笑着点了下头,又道,“有劳了。”

“好,老头子——”老婆婆冲着屋里叫了句。

“听见啦,那我先去准备准备,”屋里传出另一位老人的声音,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,大抵是在披上外衣,没一会儿便出来了,粗麻短打的衣服,脸庞削瘦,却是慈眉善目道,“先进去坐坐吧,一会儿我来叫你们。”

“来来,”老婆婆招呼道,“春寒最是不经抗,先进来喝两杯热茶,暖暖身子。”

两人应了好,就着木凳坐了下来。

虽不是什么顶好的茶叶,可这么一杯普普通通,茶香四溢的玩意儿,却是冬日里最能温暖人心的东西,周泽楷捧在手里,借此疏散手心的凉意。

“两位公子第一次来西湖玩吗?”老婆婆忙碌地把剩菜残羹清理了,又是忍不住笑道,“这湖可好啦,春季可以捕鱼,夏季可以摘藕,还有大片大片的荷花,粉绿相应。”

叶修喝了口热茶,笑道,“正是第一次来玩,本想着南方能暖和些,谁料这儿的冬季,比长安还冷呢。”

老婆婆点头笑道,“北方多半是干燥的冷,冻得皮都要裂开了,咱们这儿不过是湿冷罢了,唯一麻烦的,就是东西容易受潮啊。”

“这倒是,不过西湖四季皆有景,也算是补了这一点点的小麻烦,”叶修道。

“是啊是啊,秋季可以赏月,”老婆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忙不迭道,“喏,三潭印月晓得哇?月到中秋分外圆咯!”

“晓得,”叶修应道,“那地方也是美的呀!”

“是的呀,”老婆婆有些自豪,指了指屋外道,“还有冬天,侬讲,断桥残雪美哇?”

“美美美,”叶修笑道。

“只在春季捕鱼?”周泽楷听到现在,有些好奇地问。

“小娃子这就不知道了吧,”他生得好,老婆婆也不介意他问什么,嘴一咧,笑道,“夏季不好捕鱼的,捕了,来年春天就只好吃存货了。”

周泽楷哦了一声。

叶修又道,“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不少时间了吧?”

“咱们已经在这片湖旁安居了十来年啦,”老婆婆笑道,“即便是几年前战乱的时候,也没舍得搬,一眨眼都过去这么久了。”

“您当真热爱这片土地,”叶修赞叹道。

“那是,要说咱们这片地方,不仅是地方又美又好,人也好,”老婆婆眼神炯炯有神,“几年前,咱们这儿出了个好官,就是上任刺史大人,两位怕是不晓得。”

哦?周泽楷定了心神,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,杭城在天下太平后重建过一次,那一年恰好是两位刺史交替之时,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突然安静了的叶修。

“咱们上任刺史大人姓苏名沐秋,那可真真正正是个好官啊,”老婆婆骄傲地说。

“怎么说?”周泽楷问道。

“几年前,杭城发大水了,”老婆婆道,“泛滥成灾,屋子被冲没了,粮食也没法种,死了好多人啊,隔壁家的小女儿就是在那场灾祸里去的,那时候的日子,只能用一个苦字来形容。”

周泽楷蓦得想起自己好像在书上看到过这段历史。

“汤汤洪水方割,荡荡怀山襄陵,浩浩滔天。”

“苏刺史就是在那个时候上任的,”老婆婆继续说道,“本以为又来个烦令的吏治,谁料这位大人上位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开放官仓,修筑大坝,看到那钱塘江旁的沙坝了没?那就是苏刺史下令造的,护了我们好多年的安康了。”

一上位就敢做这事儿,确实是个好官,还是个不畏强权的好官,周泽楷肃然起敬,连忙道,“确实好,后来呢?”

“后来啊……”老婆婆的话一顿,正要说下去的时候,门被推开了,“船好啦,是我送你们去还是怎么的?”

“我们自己来便好,”叶修起身,往桌上摆了一锭银子,“多谢。”

“这太多了些,”老婆婆惊讶道,“借船不过一串铜钱。”

“没事儿,难得还有人记得他,”叶修道,“如果还是过意不去,就在清明之时多烧一份纸钱罢了。”

他笑了笑,走出了屋子。

周泽楷起身,冲着手足无措的夫妻俩微微一颔首道,“多谢。”

他出去之时,叶修已然登上了船头,身旁烟雾缭绕,衬着一身月白长衫颇有种仙人的意味,他一只手握住桨,看见他便自然道,“怎得还不上船?”

周泽楷撩了下袍子,轻巧上了船,船桨一摇,船身一晃,就这么慢悠悠地朝着湖中心的小岛驶去。

虽说西湖不大,总不过东西五点六里,南北四十六里,可当人处于西湖之上的时候,四周皆水,不见陆地,就未免没有生出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了。

尽管处于一叶扁舟之上,可周泽楷的思维还停留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,老婆婆的话恰好被打断,确实不巧,但怎么看,叶修都像是个知道内情的人。

可他不擅长言语,套话这事更是一窍不通,不如直问,可他还未言语,一句话就顺着风的方向,飘到了他耳朵里。

“他死了,”叶修开口道。

船桨拨起无声的涟漪,悄悄地没入枯枝深处。

果真知道,周泽楷揣摩着他的语气,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向后,片刻才道,“他不该死。”

叶修的手顿了顿,然后微微侧了点身,这时的他伫立于船头,周泽楷能恰好看见他的侧脸被身后那一轮澹月照得洁白如玉,表情安静,甚至还带了点柔和,背却挺得笔直,肩膀绷得紧紧的。

“小周,”他忽地笑了一下,“本就没有什么应不应该死的,人固有一死,或轻于鸿毛,或重于泰山。”

这话不假,周泽楷默然。

“只是……”叶修又动了动手腕,划起一阵水声,他轻声道,“死得不像他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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